乌夜啼·下(2 / 2)

尘霜微凉 谶成命局 10639 字 2020-06-01

雷元江面露赞许,道:“昨夜一眼侦破整个盗窃之事始终,我已听余岳说罢了,越儿最厉害的本事,就是见微知著。但是呢,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足,三伯自然是希望你能尽善尽美啦。聪明,是件非常好的事……”

唐申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能见雷元江适才摊开的蓝皮书册下放着一叠写至大半的纸。其上楷书无有什么风骨可言,却白纸黑字干净利落,横锐如刀竖如悬剑,透着杀伐果断。

他听雷元江在身侧后方说着话,顺手身臂环过他肩膀抓住他执笔的手,在纸面上圈出一个字:“真是的,‘属下’的‘属’写成‘数’……越儿啊,人一味聪明呢其实没有用,须知慧极必伤。说话严厉也好,委婉也罢,处理事情直接也好,迂回也罢,你知道吗,其实这都无妨的。”

唐申道:“如越儿有何处不足,三伯可直言指导,越儿绝无怨言。”

雷元江笑笑:“三伯不是说你做的不好,像是这件事,比你郑叔而言再能干不过。且适才不是说了吗,三伯是希望你做得更好……让我这么说吧,很多事情你可以放手让下面的人去做,总有一些人或许看着不起眼,他们却有别样的能力,往往将许多事情完美办妥并出乎你的意料。同理,而有些事情,很可能你并不需要为此劳累奔波,最后其实自然而然有人会替你化解。”

“为什么要专门说江州这件事呢?是因为在你离去第二日早晨,公输英听闻这件事,便来予我说他知道凶手可能是谁。你可能不知道,公输英是浣花剑派出身,初时是以浣花剑派的火器制术入这条道的,只后来大家理念分歧发生争吵,他离开了浣花剑派。所以听到浣花剑派也在其中时,他便猜到许是于秀临下的手。”

事件开始时,唐申自然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情在其中,毕竟他不是神,无法料知一切。

雷元江道:“你看,若是你慢一步,或许就不需要如此劳累,叫担心你的人心疼。所以这才是三伯要与你说的,一个好的头领,在于发掘佳才,懂得让他们做自己擅长的事。”

“而要去做一个好的头领,不在于如何隐藏自己让敌人琢磨不透、让部下恐惧。而在于让部下以为我们是怎样的人,让别人依照他们的揣测去为自己隐藏。”雷元江以指敲敲自己脑袋,敲敲心口,再比划一个向前看的手势,“你是怎样的人,你就去做怎样的人。脑子里面想得多,不一定、甚至不必表现出来,而让别人的嘴巴成为我们的嘴巴去说,让别人的眼睛代替我们的眼睛去看。从而达到兵法上说的最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语气不重,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满耳皆是金戈铁马。

唐申起身面向雷元江,肃容执弟子礼:“侄儿受教。”

另一方,罗谷雨带风长晴到了自己暂时歇息的小院。

说是小院,仅指在霹雳堂客院中属于最小类型,其实不然。也非是因轻视罗谷雨一说而给他安排最小院落,因这最小的也有四间房屋,且罗谷雨搬了一车罐子还带着两条大蛇,叫旁人不敢与他同居。

风长晴刚跨过门槛,一道白芒蹿过攀住罗谷雨肩膀,探出头来对他张口,雪亮獠牙散发玉石般的光芒。罗谷雨一把将它探出去的身子拽回来按在肩头,它察觉到主人对于这个入侵者未持有敌意,便乖乖伏**子,不似嘶嘶吐着蛇信,拿头眼去瞅堆积在院落里晒太阳的罐子,竟是垂涎欲滴的模样。

风长晴伸手摸了一把白蟒冰凉的身躯,遭它回首瞪眼,尾巴尖啪地打到他手上。他双眼不由一亮,赞叹道:“倒也是奇怪,中原人心计颇多,中原的蛇便也学的聪明起来?”

转眼看到院井旁树上盘着一条蓝色大蟒,懒洋洋闭着眼皮,既不理会他,也不理会罗谷雨,他又是驻步看了片刻,才意犹未尽入到堂屋里。

这回他摆臂的同时亦单膝跪地行礼,沉声说道:“风长晴见过雨少主。”

罗谷雨盘腿坐在靠椅上,无甚表情摆摆手:“闲话卜嗦,我卜大记得哩,哩到中原是做撒子呢,来找我,又为啥?”

“回少主,属下五年前被教主派遣入中原寻找您阿爸,故您记忆可能不太深。”

罗谷雨想了想,他只记得他阿姆确实陆陆续续派过不少的人入中原来找他阿爸,他来之前也对他说过有这么些人,如果遇到互通消息或有所得。他们有些人去的时间短,有些人去的时间长,然而在没有任何线索下皆无所得,并且有些人去了以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想来风长晴应该属于离开时间不长不短,并且至今还没有把自己性命弄丢的。

“哩有甚么消息?”

若非有消息,风长晴也不会执着于见面。他道:“不负教主委托,探听到微末消息。”

苗人没有什么嘘寒问暖的客气话,见罗谷雨气色精神都好,直接便把自己所得说出:“属下幼年与蓝族有微末交情,知蓝晋榷曾二至中原,第一回去曾闻是为完成其阿姆遗愿,带着妻子与一岁的儿子满月的女儿便走了,而后不足两月孤身归来,停留一年有余后再次回返中原,说是将在中原的妻儿接回来,自此一去再无讯息。”

而后的事,便是一直痴心蓝晋榷的罗立夏前往中原寻找其行踪,不足半年蓝氏本族被巫族偷袭覆灭,一年后在中原行走的五毒教中人方才联系到罗立夏,她赶回苗疆的同时带回了罗谷雨和罗白露称是蓝晋榷的孩子,却依然言蓝晋榷失去踪影。为抵抗巫族并抚养罗谷雨与罗白露长大,自此罗立夏再没有离开过苗疆,但每年依然派遣人去寻找。

然而蓝晋榷的踪影一直是五仙教中最令人不解的谜团。

罗谷雨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不过说到底他与自己生父相处已是许久许久之前,又如何能记得住其容颜,谈及多么在乎呢?

他道:“哩查到叻啥?”

“这几年逐地搜寻,半年前属下去到湘地一个名作吴镇之地,确实探听到了只言片语与蓝晋榷有关。奈何该地之人极为排斥外人,属下逗留半年,仍然不能取得有用消息,只好准备回返教中将之禀报教主。后来路遇艾兰言少主您早前离教到了赣章,便辗转寻来,昨日遇到那位身带您随身之物的人,就同他找到了您,询问下一步如何行事?”

风长晴以熟练的官话简单概述了他五年的经历。

罗谷雨听罢,并没有立即开口回话。

他比初至中原时稍长的发仅用一根草叶低低扎在脑后,因为颇为随意,所以掉出不少碎发落在脸颊和脖颈。坐在椅子里,他支棱起一只脚支撑手臂托着腮,脊背靠入弧度贴合的椅背中,视线越过杵立的风长晴往厅堂外看,满目都是日光。

风长晴静静站立着,等待他的抉择。

罗谷雨对于自己生父早已没有太多印象,所以他并不觉得风长晴通知自己,比起回教中询问罗立夏更能有所得。但他明白风长晴的选择,其一是不管如何说他与蓝晋榷有直系血缘关系,凭借蛊术感应有很大的可能直接进行确认;其二是从南疆折返回来又是半年,如若将时间花在无用赶路之中,倒不如自己想方设法证实。

他没有什么不答应的道理,毕竟什么时候能够搜寻到蓝晋榷下落,无论最后是死是活,他都算完成了教主所托。

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好。”他点头,“到这住一夜,明天日头升起,就克。”

风长晴诺了声,随后自到院里去看那条很稀罕的蓝蛇。

罗谷雨摩挲着缠在身上的白蟒鳞片,听着白蟒不住发出嘶嘶催促喂食的声音,他忆起了自己尚未养成的蛊。不过蛊罐太多太重搬不走,他的问心蛊尚未炼成,以至于蓝斓身死的原因他还未能问出。

于是他仔细思考一阵,从椅子中跳下来,迈步走出小院,决定去找唐申说一声,让他代自己看着这些蛊罐。

唐申自书阁出来已是近黄昏时刻,返身阖上门后往石雕栏上一扶,一时半刻脑中全是语句不通畅以及错字频繁的账册,久久不能消隐。

素知一派之主事务繁忙,他自幼是看着唐宛凝面对案上文书凝神提笔长大的。可有些东西,不亲身经历,即便明白不容易,也难以感同身受。

今日雷元江所言,堪称金玉良言,令他受益感慨良多。那是唐家堡中除了堡主以外的所有人,可能穷极一生都学不到的,更似为他推开了一道崭新的门,让他看待事情的方式有所转变。

他捏捏鼻梁,见身侧地面有阴影,便抬眼望去。

乍被残阳照入眼中,满目的银光叫他双眼为之一灼,一时间举手遮挡。

听得一声笑,叮当声中穿来一只手,将他遮脸的手拨下,说道:“我明日要走离一蛤,蛊罐带卜住,哩帮我盯住。”

唐申睁眼,眼前部分景象仍是白茫茫一片,令他不得不眯起眼,朝面前不甚清晰的身影问:“你去何处?”

其实他知道风长晴来找罗谷雨必定非为打一个招呼,而是有其他目的。

这个目的显而易见不是与罗立夏有关,就是与罗谷雨父亲有关。

“啥子‘香地’吴镇,找人。”

香地……湘地……潇湘?

罗谷雨不爱说自己来去目的与想法,不是敷衍,而是单纯不爱说。

若是今日之前,唐申会想方法掺上一脚,但自书阁出来以后,他有了新的想法。

“我对你们苗疆蛊术不懂,若是出了问题,如何是好。”

他说罢,逐渐恢复的视野里,见罗谷雨脸上露出认可与思索。

于是他又说:“如此罢,中原有驿站,可供传递书信。你若寻到暂时落脚之处,便写信托驿站送来予我说明地方。左右潇湘距离赣章不远,一个来回四日左右足矣,如有变化,我便一一与书信中转述予你。”

罗谷雨想了想,感觉中原还挺方便,颔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