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决定以后,他挥开缠上来的白蟒,不提背箱,大步走出。
直到木板咿呀声逐渐远去,碧玉蜘蛛跳到他脸上拿腿拍打他脸颊,风长晴才反应过来飞快走出去。楼下掌柜正拿掸子掸灰尘,乍听声响抬首欲要招呼,见客人脸上糊着一只大蜘蛛,惊的掸子摔到地上连退好几步。
风长晴追着罗谷雨直到市集门口,期间碧玉蜘蛛充分晓得了趴在主人面上并不能收获作为“巧夺天工”装饰物的惊叹眼神,转至蹲到风长晴发鬓。
二人挪步回转,少时便二度抵达吴镇镇口。
小镇依然如他们初看时宁静,房屋参差,布局略显凌乱不太整齐。脚下小道泥泞,杂草丛生,若非近几日并无雨,二人一身衣裳来回走一遍便脏的不堪入目。自镇口而入,目之所及农家汉子锄地耕种,布衣女郎翻手为家畜投食,一派井然安宁之像。
刚走过第一户人家前院篱笆,便觉有视线投及身。罗谷雨扭头看,泥瓦屋前择菜的女郎正拿眼瞅他,见他望过来不似别地中原女子娇羞而是大方一笑,只可惜身材高壮,也不如别地中原女子苗条柔美。
苗疆汉子择妻条件首先看持家能力,再看相貌,蛊术倒是最次。虽说一生都在与自然打交道的苗疆人保有着传统的强者优先观念,但无论强弱,最主要的是彼此是否有感觉,而不是套入种种客观条件。
然而吸引罗谷雨的并非是择菜女郎的大胆目光,他视线越过女郎投向泥瓦屋窗扉。
有一道视线隐藏在窗扉后偷偷窥看他,撞上他目光后飞快阖上窗隙。
这只是第一道莫名目光,随着他们二人脚步深入吴镇,较为灵敏的五感指点出各个方向不止一道窥看的视线。
就像一堆环绕身侧的苍蝇,叫人浑身不自在。
风长晴也在留意罗谷雨神色,在袖子里不由握紧的手出了不少汗。他生怕罗谷雨忽然生气起来,要将整个吴镇的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喂蛇。不,不是说少主心狠手辣,他也不是怕整个吴镇人都死绝,而是怕这会引动那位大祝由现身,而且是在这种毫无防备的状况下。
“哎,那边两个小伙砸。”
风长晴心中正忧虑,听得有人呼唤,循声过去乃是一个搬了小凳在檐下乘凉的老人。老人面上满是褶子,或有五十来岁,一只手里摇着蒲扇,一只手对他们招呼,咧嘴而笑露出黑黄的牙齿:“小伙砸,来找祝由先生看病喔,不凑巧今天出去了,可能明日才回来。”
入镇以来他们根本没有交谈,旁人是如何得知他们是来找谁做什么?
似是看出了二人心中念头,老人又笑:“到吴镇来的人,不是冲着祝由先生来的,难道还是朝我们这些老不死来的吗。近来少见到外乡人啦,来,少年郎过来坐一坐歇歇脚啊,我给你们倒两杯水来。”
说着就站起身从屋门口搬出来两张小板凳,再进门倒水去。
罗谷雨想了想,不端架子,坐到板凳上。风长晴本想说什么,见老人一个转身就端着两个盛着水的大碗出来,只好随自己少主坐到板凳上,接过水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如此好客?
“喝吧喝吧,里头放了点昨儿打的蜂蜜。”
老人笑呵呵,又从屋里端出来一碗炸蜂蛹,用手抓着吃,隐隐能见他指甲缝里满是污垢。不知什么时候,左右二三年龄相近的老人自带着板凳凑过来,远远就喊着:“吴十五,又叫你孙儿到山上打了蜂蛹吃啊,快给咱老哥儿们分一些来。”
待靠近过来,盯着碗里的眼睛满是热切。
“你们这些老家伙,想吃叫自个孙儿打去,总来分我的算什么?”
虽然如此埋怨,老人还是将大碗里装着的炸蜂蛹分给老伙伴。几个老人簇拥着罗谷雨二人,边吃的津津有味,边与他们说:“小伙砸是黑苗吧,我记得湘地那一头才有黑苗寨子,不记得是姓那什还是姓曲来着,你们找祝由先生是不是要紧事啊?”
另一个老人接嘴:“自从前几年朝廷跑到这里瞎搞一通,抓了好几个寨子里头的话事人,祝由先生就很少会出门了。所以如果要走太远的路,特别是路过那几个镇,祝由先生是不会亲自去的,你们要做好准备啊。”
老人们意外的健谈,满目皆是大大方方展现出来的友好,似乎并没有风长晴口口声声所言的“排外”。
于是罗谷雨看向风长晴,风长晴不好说话,只接连摇头。
老人们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暗号,以为是因为找不到祝由而失望,便把话锋一转:“不过呢,祝由先生虽不在,只是小问题的话,大可去找阿娣帮忙看看。”
“对对,阿娣也是不错的,你们可以找她帮帮忙。”
罗谷雨便顺着他们的话问了句:“阿娣是辣锅?”
这蹩脚的官话老人们听的倒是清楚明白,似是已经习惯,咧嘴说到:“阿娣……也是俺们吴镇顶厉害的,当然比不得祝由先生,不过小病小痛她都能解决。”
说着,最开始招呼他们的老人搓了搓鼻子,不知何处沾染上的灰尘被他抹到了面上。然后他伸指往道路深处指,指向院前栽有两株丹桂的小院:“阿娣就在那儿,小伙砸不妨去看看啊。”
四双浑浊的眼盯着罗谷雨与风长晴,里面饱含热切。
“好喃。”
罗谷雨顺着他们所指看了眼,一口答应下来,放下碗就起身,丝毫不拖泥带水提足便走。风长晴跟随,频频看向罗谷雨,面上满是掩不去的忧虑。
从他们身侧过的吴镇人有扛锄头、有挽菜篮、有提镰刀,无论男女,往往都会侧头对他们施以视线注目,露出笑容。
风长晴不认为这些是中原人友好的表现,反倒是这些怪异现象,令他终于下定决心快走两步靠到罗谷雨身后,轻声说:“少主,我们现下什么都不清楚,直捣黄龙是不是有些莽撞了?我们是否应该采取迂回一点的方法,从旁敲击?”
风长晴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罗谷雨的回答,心里未免七上八下。
莫非自己又说错了话?可这热情来得太过突兀无缘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论怎么看都有问题。想当初他正是因为留意到吴镇中人奇怪一统的怪异神色表情,才选择避而不入,尝试从别的地方刺探消息。需知独自在外行走,首先要惜命,其次是识时务。
走至小巷尽头,从斜坡而入,止步两株丹桂之间,面前就是紧闭的门扉。罗谷雨似乎才仔细想罢风长晴适才的建议,反问:“哩呢迂回方法,到现在有半点儿作用?”
“……没有。”
这一点风长晴无可否认。
但那是因为对方太狡猾,他极尽全力,奈何仍然并不是大祝由的对手。
“那是因为——”
话到一半,罗谷雨瞥他一眼,眼神中显然无声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哩自己斗晓得哩呢方法么得啥子用,还有啥子好说呢?”
显然罗谷雨并不想听他解释,风长晴只好闭起嘴巴,自觉上前拍打门扉。
“谁?”
门内很快传来响动,门屋缝隙中见一只纤白素手伸出来,屋中女主人拉开门扉,展露一席白色长裙。
丹唇鸦睫,玉面琥珀瞳。
她自青黑泥瓦、褐黄柴扉间出,世俗贫贱之物皆难掩她容貌,如梅上初雪,自九重天上落,纯洁无垢。
女子眼波顾盼,启齿而笑:“正闻神女声,远客叩荆门,云胡不喜乎,掸尘入阶来。”
她勾唇浅笑,微微屈身引臂,让出入门的空隙来。
“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