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儿·上(2 / 2)

尘霜微凉 谶成命局 10459 字 2020-06-01

想来上辈子怀着利用思想观察罗谷雨而得出的种种结论,现下显然不再适用,昔日他对感情此事疑惑就很深,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询问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他自身对于罗谷雨复杂感情影响到了感官判断,以至于很多情况难以冷静思考。

无法冷静思考,自然无法冷静布局,这对于棋手而言是大忌。

可世间所有一切,也不是都能被掌控预测不是么,他终究不是哪方神祗,只是个寻常人。

唐申想罢,又愣了一愣,无奈叹气。

都说人一遇到超出自身安排意料以外的事情,就会开始逃避并推卸责任。看,这就为自己找借口开脱起来了。

那么这信究竟要怎么写呢?

他们如今关系,嘘寒问暖显得唐突,声声探究事情细节经过显得过分干涉,提供意见显得自己颐气指使……

他在书房里来回兜了好几圈,神色阴晴不定,最终仍是坐回书案后,沾水晕开半干的墨,再度埋头书写。

“见信好,收到来信,不甚欢欣,听闻你那处有所进展,着实可喜可贺。想霹雳堂任下属探查多年未有所得,大概是因为着落点不同,又或者冥冥中有所注定,此事终究非外人所能够触及的。我对湘楚之地颇为陌生,其中种种仅来自耳闻,只知那处势力遍布十分复杂,恐怕未有你直面的直观。若说江湖琐碎,你只消一说我等可于其中调解,然蛊术巫毒之事,知其玄异,终究是外行,远不及你。

眼见冬季渐渐近,事务仍千头万绪多不得闲,义父言家宴要广发请帖,尽把那十八路诸侯通通请来。其实莫说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雷家各人,我多都不认识,见面难免尴尬。可见义父兴致勃勃模样,推脱不是、答应不是,倒让人苦恼。

今距仲秋尚有段时日,想问你如若寻弄清楚了其中脉络消息,仲秋之际是否能够来家宴一趟?即便错过时间也无妨,虽说此事起始源于交易,但终究我霹雳堂没能帮上太多忙,我需代义父当面予你道歉,以及为我先前叫你误会的所作所为……还有多年前那件误会正面道歉。我并不擅与他人相处,实话说这些年仅与你一人结识作同龄朋友,每每想你了结事情回转苗疆,兴许中原种种俱成尘烟,从此不见,无端令人茫然。

近日蓝蟒一切如常,或也有冬近的缘故,一日比一日懒散,吃食不摆在眼前不愿动弹吃喝。若硬去拉扯,又是一副野性未褪模样,痴缠打滚,每日驯服稍嫌头疼。听闻驯兽应需主人在侧,今我越庖代俎,是否有所不妥?

至此,望你一切珍重,万事顺利,静候佳音。”

直至最后一笔落下,唐申微皱的眉头都没有松开,写罢后回首再看,不觉摆首,面上神色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这辈子,头一回对人示弱,头一回软言向人讨教,头一回直言自己力有未逮。

而今他已想不明白这缘从何来,也不知道过去到底是他设陷阱套住罗谷雨,还是罗谷雨套住了他。这局还没开始,他便输了个干净。

唐申把信纸晾干以后,塞入信封端正姓名,方似卸下重担,长出一口气。而片刻,他又取出一张信纸,恢复冷淡模样,又快又急落笔。

罗谷雨那处接到信,是数日以后。

“罗小哥,有你的信!”

民宿小妹拿着那封字体周正的信件跑来时,表情有些奇怪。罗谷雨的信是她亲手去送的,说句不好听的,信封上字体她基本看不明白,暗暗认为能寄的出去十分神奇,没想才几日就有了回信。

罗谷雨把信捧到手里,脸上亦有意外之色,一时竟觉灼手,不知道如何去拆。

过去近二十年中,他还是头一回给别人寄信。

寄出去的时候,他屡屡担心自己写的字是不是难以入目,地址和收件人有没有写错寄不到地方,又或者这么小一个信件会不会半途丢失而不知。直至此刻回信就在他面前,数日的担心忐忑,终于一洗而空。

这是种很新颖的感受。

无形到有形,让他原本不甚在意回信内容的心,一下在意起来。

蓝蟒近来怎样了?对方会说些什么?

发了片刻呆,罗谷雨才想到要把信封打开。他在屋里找了一圈,抓起佩刀沿着封口小心翼翼割开,将里面雪白的信纸倒出来。白纸上行行黑字排列整,齐大小一致适中,看着让人舒服,懒洋洋蜷在一旁的白蟒悠悠爬过来圈住罗谷雨肩头,舌头一探一探靠近信封嗅那墨香,脑袋一点一点,装作自己略通文墨。

信件内容不长,罗谷雨一气看完,把贴在信上的白蟒脑袋揪开,以免它把信纸给戳个对穿,旋即望着修好不久的推窗怔怔出神。

明明前不久才分开,交情远远未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理应没有牵挂的必要。可此时借由这小小的书信,彼此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似乎一下清晰起来,变得可以触摸,可以感知。

事实上,他原本对唐申的回信能说什么并不期待。即便唐申似乎只比自己大一载,却跟狼山石一样莫测,看人的眼神比最黯的夜色还沉,猜不透心里在想什么。头回见唐申的时候,这人话不多,但往往有他在的地方,就没人能忽略他的存在。他总在最恰当的时机开口,算无遗策,尽在掌控,令人光是往旁站就喘不过气。

唐申这个人身上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一般人也不会给自己取两个名字吧?

以上种种,在看完信以后,不禁起了颠覆。

想象雷家大公子平板的脸上做出埋怨苦恼的神色,罗谷雨难掩心中讶异,一个人信中所言,怎会和平日表现相差如此多?是他先入为主了吗?若说信中冷言凉语告诫他小心谨慎,或含沙射影指点江山,他未必觉得多么意外,只是……

如果这里事情顺利,他找到确切线索以后,打算与风长晴一并独自把事情办好,再将杀害蓝斓的家伙找出来杀掉,就回苗疆。开始他遵从教主命令找上霹雳堂,一来是对中原不了解,二来是要找蓝斓,现在蓝斓身死,风长晴对于中原了解不差,他自觉没有必要再与霹雳堂一起行动。

但看完信中所言,看完唐申的请求,他想起这些日子霹雳堂对他的照顾,要是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确实似乎不太好。而唐申……初来中原自己冒失,唐申也没露出不耐烦。至于数年前的事,他原以为唐申不动声色是糊弄过去,哪想这人竟其实一直记得。

罗谷雨垂下眼,又把信中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很奇怪,信就一页半纸,要说写了什么重要事件也并没有,但就是这样普普通通平淡的信,让他感觉到对方的真诚。他先前说交个朋友,更多是看在事情可为信手为之,后来没太在意随它去。他以为唐申如此说是为了面子上好看,毕竟他五毒教和中原终究没有太多交集,和中原是是非非更无关系。眼下唐申信内信外,却证明了这人说拿他当朋友不是说说就罢的玩笑。

朋友……究竟到什么程度才叫做朋友?

他有点糊涂了,唐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与此相差半日时光,衡阳雁城一家客栈中,有信差将一封信送到通铺中。适时两名衣着相同身配刀剑之人正在桌边闲谈,瞅见信封上写着萧晗二字,对视一眼,悄取了水壶烫开信口浆糊,抽出细看一遍,又原封不动装回去。

看信之人小声与伙伴说:“是萧晗不知哪个旧友给他的问候信,字迹娟秀,可能是个姑娘。”

伙伴低笑:“萧侍卫样貌不差,有一二女子仰慕他没什么意外的,只要不是上头叫我们看住的东西就好。”

看信之人道:“别傻,萧晗要是真和大殿下有所联系,也不会光明正大用信件来去,你当他傻,还是当大殿下傻?”

两人重新将封口封好压平,吹凉后摆在桌面不去管它。

好片刻,屋外说话声越来越近,随着开门动静,萧晗与一同样黑衣黑裤红绦的女子并肩而入。只不过萧晗脸沉似水,一副恨不得堵住耳朵的模样,而女子犹如不知疲倦的麻雀般,叽叽喳喳片刻不消停。

屋中两人早已见怪不管,喊了声“萧晗有你的信在桌上”,便提剑出门,轮换去了。

女子坐定倒水要喝,萧晗方才解脱些许,把桌面上的信取出来看,并不断揉着发紧的额头和遭受魔音贯耳的耳朵。

他看似厌弃烦闷的动作掩去了看到信封时一闪而逝的精光,旋即不动声色,动作自然展开信封。女子端着茶杯凑过来看,好奇问道:“萧大哥,这是谁寄来的信啊,你相好?”

萧晗冷言冷语:“与你无关,连芷。”

叫连芷的女子根本没把萧晗的黑脸放在眼里,瞅了两眼觉得信内容没什么好看的,又坐回凳子里,自顾自埋怨起茶叶差劲难以入口。

而这“没什么好看”的信中,真实内容却是:“吴镇有巫,或与你所求之事相关,该地于湘楚十乡八寨皆颇为有名,外来者难以得知,需得暗访,你自己把握衡量。想方法到吴镇去,无论用什么手段,阻止一个金褐色眼睛的苗人,不论他想要的是什么。”

就在萧晗思考如何引导连城飒到吴镇去,坐于厢房中的五皇子连城飒正对窗思索今日前往南庙听応空大师讲佛之时,応空大师无头无脑一句话。

禅机已现,紫气来处,七山以外,方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