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匠自无反驳:“自然是比不得你们族人之间相互了解的深,毕竟你们相处——”
风长晴却说:“我也不了解他。”
赶尸匠正欲再问,又闻风长晴说:“但我多少明白他的性格。”
赶尸匠张了张嘴,语塞。
“少主的实力在年轻一代是顶尖,虽然大家暗地里常说,那是因为教主存在而无人与他相争之故,但也无人知道,少主平日里所展现的,是否只是冰山一角。”风长晴轻轻说着,略显虚弱的声音在林中回荡,幽咽仿若鬼魅,“问题在于他太年轻了,年轻难以服众,又起傲慢之心。就像一个普通人,如果他错误估计了自己口袋里的银钱,想去买一样远超他所有的东西,最多被别人嘲笑不自量力。但我们这种人,如果不将困难放在眼内,落得怎样一个未来可想而知。”
赶尸匠若有所思。
“我也算从小陪着少主长大……”风长晴淡淡看向赶尸匠,“事实上,蛊毒方术皆为巫,你也清楚你走到现在这一步耗费了多大力气。”
赶尸匠没有否认。
自他走上这条路,无数个夜晚独自面对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丑恶,做过常人匪夷所思无法想象之事,甚至多次险些拼掉性命。他一生注定寡亲淡情,直至近来才彻底看开放下,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弟子将自己衣钵传承下去。
“但凡我所见,少主他之所得皆不费吹灰之力。”风长晴言语中并无妒忌,仅有淡淡遗憾,“无论是种蛊,养蛊,甚至是拳脚,再天资聪颖之人都必有面临瓶颈与难关之时。想成为蛊师,需十年识毒,十年辨蛊,十年从微毫些末做起,并用一生去累计经验。我家的碧玉蜘蛛,除开各个族老,即便放到教中也能算排行前三十的灵蛊。”
说道自家小蜘蛛,风长晴语气微微有些柔和,片刻回转冷淡:“但你也有见少主身边那条白蟒蛇。”
对于小白蟒,赶尸匠印象深刻:“我从未见过这样有灵性的蟒蛇,有喜有怒,会撒娇甚至会耍小性子。”
“是啊,就连这等事情,都让他做到了。”风长晴呼出一口冷气,“太容易得到的东西,身份也好,能力也罢,除了令人自我膨胀,便就是使人不懂珍惜。或许少主会认为高处不胜寒,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懂他……然而他又何曾为任何人妥协,何曾尝试过企图去了解一个人呢?”
赶尸匠摸了摸鼻子,不说话。
“说实话,几日前我很意外教主会让少主一个人前往中原。少主的性格,若没有人愿意尽其可能护住他,在中原这滩浑水之中存活不了多久。”
“这些事你本不该对我开口。”听了别人这么多辛密,赶尸匠可不会天真的认为风长晴只是无事找话说,“莫非你想让我照顾这位小哥?”
风长晴没有回答。
赶尸匠不甚认同:“且不说我身无长物是个死走脚的,只怕你我愿意,人家也未必愿意。”
风长晴欲再言,蓦地听闻一声短促痛呼自不远传来,两人相视一眼不再言语,当即埋头飞奔而去。
该处距离并不远,二人片刻便至,他们无法探明太远之处,耳中听闻仓惶脚步与银饰敲打声并响,连忙四下张望。他们前方几步树下悄然放着两个背篓,碧玉蜘蛛正在小笼子里蹦跶,风长晴眼睛一亮,探手朝前抓去。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到小笼子前,赶尸匠猿臂一伸以迅雷不及掩之势将两个背篓抓起背在背上,不管风长晴是看到没看到,一张风吹日晒的黝黑老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缕焰火蓦然燃起,在这片漆黑中放出堪比金乌的耀眼光芒,顿时晃花了二人的眼。朦胧之中,一只戴着银镯的手伸来,五指作爪,毫不花哨一把抓在举火之人另一只持着雪银小刀的手腕上。
火光一晃,举火之人的脸面便曝露在旁人眼中,是个穿着一身花衣裳,细长眼高鼻子的姑娘。姑娘相貌柔弱,身材更是瘦小,眼瞳骤缩,脸上惊慌难掩,迅速扭身便走!奈何她被罗谷雨拽住手腕,小胳膊拧不过别人粗大腿,此时又哪里走的脱?情急之下,她反手将手中火烛掷向罗谷雨,以图逃脱!
罗谷雨信手一挥便将火烛打落,盘在他肩上的白蟒迅速用尾巴尖接住,吐着信子耀武扬威。他转而伸手摄住姑娘脖颈,手臂一抬,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
“哩素啷个?跟叻我们做啥子?”
他异色的眼瞳熠熠,姑娘痛苦拍打他手臂的模样映入其中,不能令其泛起任何涟漪。尽管年龄不大,他的声线非介于少年与青年间期该有的尖锐或沙哑,反显低沉圆润。带着怪异口音的声调或高或低、尾调或扬或抑。
此刻在这貌不惊人的姑娘眼中,纵使对方貌若天人,亦怖若魍魉。窒息令她憋得满脸通红,连年头转动都似乎变得艰难,好一会儿方想起掌中握着刀刃,扬臂斩落!
白蟒自不会眼睁睁看着主人受难,尾巴一摆顺着罗谷雨手臂滑到姑娘身上,身躯紧紧盘着姑娘持刀的手臂,张嘴就准备在姑娘手腕上留下四个细小深刻的烙印——或是一具倒地踌躇口吐白沫的尸体。
它飞速探头,胸有成足的一击尚未落下,便以更快的速度缩了回去。无它,恰在千钧一发之际,姑娘握着小刀的手腕以违背常理的角度扭转,刀尖恰好对准它大张的嘴。
白蟒自被圈养以来,毒性提升许多,鳞甲亦比从前坚硬,能抵挡普通百姓手持寻常兵器的攻击。奈何其刀尖直指它口中,纵是它再天赋异禀,凡胎肉体内部之脆弱始终是个难以绕开的问题,无奈之下唯有避其锋芒。
逼开白蟒,姑娘去向一改,巴掌大的小刀宛若灵蛇出洞刺向罗谷雨左眼!
匕首堪当门面,便被罗谷雨紧紧攥住,他眼里闪过一丝恼意,当下不再留情,手中发力。
眼见那纤细的脖颈就要被拧碎,姑娘忽而借力挺身,包裹在麻布长裤中的腿高高抬起踢向罗谷雨下巴。她的腿如绷紧的弓弦骤松,其力刚猛,隐隐竟有破空之声。若是身体其他部位还好,下巴此等脆弱之处要被题中,必然骨骼碎裂!
罗谷雨不得不挡,但他亦非轻易相与之辈,哪里会这么简单就叫别人取得主动权?所以他索性捏着姑娘的脖子将她往上一抛,回手擒住她踢来的腿,拽着她脚脖子如拎鸡鸭一般将她倒提起来。
陡然失重,姑娘反应半点不慢,没被抓住的腿迅速往后一蹬,恰好踏在罗谷雨肩头。她的手掌往地上使劲一撑,腰马合一,顿时将未来得及准备的罗谷雨蹬倒在地,反身跨坐在他胸口。
一个大男人反被一个小姑娘踢倒,这听起来实在有些窝囊。光是嘴上说可能没人相信,实则姑娘的力气远超她瘦小身形,仅是倒身那么简简单单的一撑,一股超出寻常的巨力就从她手掌传至足尖,堪比饿虎扑食!
在姑娘新力未生旧力未尽之际,罗谷雨拧身一翻将她压在身下。姑娘一条腿架在他胳膊上,一只手被他攥住,二人姿势极其旖旎。
但若说适才只是恼,那么此刻他想将这女人撕碎!
罗谷雨脸上杀意毫无阻碍传递到姑娘眼中,她飞快侧头,耳侧劲风转瞬而逝,罗谷雨的拳头恰好从她耳边擦过,重重捶入泥地之中。林中土地难谈坚硬,可石子树根不在少数,罗谷雨一拳下去泥土近乎没至手腕,拔出后地面留下一个明显的深坑。
姑娘眼睛微微一眨,竟抬起双腿往罗谷雨脖子上缠去!
这可不是什么香艳的示好,先前这个女人展示出来的力量仍历历在目,要是被她的腿缠住,指不定下一秒就被扭断脖子。
趁着罗谷雨仰身躲避,姑娘腰肢一拧,就地后翻从他臂弯里脱开,那记狠辣的剪刀腿原来是虚招。罗谷雨惊觉被骗,仍旧稳稳握住姑娘手腕的手立即用力将其拖回攻击范围之中,可看着姑娘顺着他的力道扑来一点反抗也无,他心头不妙之感油然而生,当下二话不说改变力道,振臂将其往旁侧狠狠掷去。
姑娘在半空中轻巧一个翻身,白蟒被甩落,她足尖点地翻上身后大树,以侧弓步稳稳立在如她手臂粗细的树枝上。她腰背微俯,双手反握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雪银小匕,身躯随着呼吸微微晃动,宛若一只巨大的螳螂!
这一瞬间,罗谷雨想起了远在赣章的唐申。
前些时候闲暇无事之时,他曾多次找唐申切磋。对他而言,唐申身手异常诡异,换做从前在苗疆之地,他很难想象一个身形比他尚要高的大男人怎么做到静若翠竹、动若脱兔却落地无声,更难想象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在毫无可供踩踏攀爬之物的情况下一个纵身飞上屋檐。
后来唐申向他解释,种种看似不可思议的武技,皆源于中原人所修炼的一种叫做“内力”的东西。修炼出内力之人,纵是鹤发老叟亦能力抗青壮,纵是纤弱少女亦能舞刀如风。
罗谷雨并不能完全理解,因他们苗家虽也或有力大无穷、或身轻如燕、或脑瓜子特别好使之人,但那大都源于他们豢养的母蛊蜕变,因共生之故给宿主提供了额外的源力。
但他们黑苗家的人,除了自幼接触蛊物,更少不了与盘踞密林中的各种野兽相搏,因此大部分黑苗人对于危险以及威胁有着近乎直觉的判断。就在方才,白蟒警告他有人在暗中跟随,他顺着白蟒指引很快找到了这暗中跟随的女人。
这女人在如此黑暗的林中穿梭,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一瞬间就让罗谷雨警惕起来。
这个少女在某种程度上让他不自觉对比起了唐申。
唐申这个人,光是皮相就容易叫人放下戒心,一身长衣总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不显山不露水。他身上总有贵重饰物,仅是少数,但那不经意之感倒透着一股奢侈,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正如眼前这个女人,长相柔弱,却分外灵活。
他体会过唐申那诡异的轻功有多难缠,这就是为什么他见面没有二话就下了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