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拍男孩瘦弱的肩膀:“要是旁的人下这样的决定,我肯定要说他赶紧清醒清醒别做白日梦。如果下决定的人是我们家阿雨,我有绝对的信心!”
他脸上露出追忆:“想当年我和你阿爸还是我这两个狗崽子的年纪的时候,我还在照着长老的说法愁怎么下手,你阿爸就把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拿来炼一遍了。”
蓝岫抱着手臂颔首:“所以说,阿爸你提早放弃是对的,至少阿爸你现在怎么说都是咱族里第一好手,长老都要看你面色吃饭。雨弟啊,放心跟你岫哥出去耍,上啥课呢?长老那儿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套,我都倒背如流了!而且我阿爸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告诉咱们,放手去干吧,就算失败,将来也能跟阿爸学种地不——”
“是”字还没说出口,他就被蓝白石一巴掌扇在后背,岔了气咳嗽不已。
蓝白石道:“狗崽子瞎说啥?你以为你雨阿弟像你这样心思跳脱不学无术吗?”
蓝岫揉着背小声说:“没办法,我像你啊!”
“好啦阿爸,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跟阿弟计较啊?”蓝庆年翻了个白眼,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篮子。
篮子里装的,是大堆嫩叶与十数条色泽鲜艳别致的毛虫。
不等蓝庆年开口,蓝岫就嚷嚷道:“我抓的我抓的!阿哥你可不能抢我的功劳!”
“谁要抢你的功劳?几条虫子而已!”蓝庆年含恨一眼瞪去,旋即从怀里拿出一本用草绳和皮纸绑成的本子,塞到罗谷雨手里,“这是我翻了族里找到的培养蝶蛊的各种记录。”
蒙缇纳姆则取出一箩筐草药,头头根须俱全,品相完好,甚至还沾着露水:“阿雨,这些都给你练手用,如果不够再告诉伯娘。”
蓝白石左看看、右看看,唉声叹气:“你们这些家伙,难怪之前说什么也要每人分别准备一样东西,原来早就约定好了!”
“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蓝白石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三足银鼎,颇为得意洋洋,“就知道你们要看我笑话,幸好我昨晚翻了半天地窖,找出了这个东西!”
银鼎色泽灰暗,不复光鲜,应是老旧物件。
他对罗谷雨道:“阿雨啊,这可是你曾曾曾呃,总之是某个祖父传下来的东西,昔年你阿爸也曾用过一阵子。现在是时候交到你手上,你好好好努力,像你爹那般将咱家发扬光大!”
“你阿爸确确实实是个天才,但是天才并不是白来的。你或许不知道,你阿爷是在和罗氏族人斗蛊的时候,被对方咬住不放穷追猛打而心力交瘁而亡。所以你阿爸在你阿爷坟前发誓,要成为教中最厉害的蛊师,不为了复仇,只为了有能力阻止往后类似的事情发生。你很难想象,多少个日月里你阿爸废寝忘食研究蛊术,才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所以阿雨答应大伯,未来要做一个像你阿爸那样一言九鼎、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罗谷雨张了张唇:“我……”
“算算看,现在差不多已经满两年,你爹爹当初说好两年就会回来,所以也该是时候了——”
“了”字尾音越拉越长,蓝白石浑厚的声线忽而扭曲,像是鱼嘴中突出的气泡,啵的一下破灭。
“乓乓乓!”
有人将门敲得梆梆作响,不知何时坐在身侧的蓝黎蓝吉两姐弟顿时慌了。
蓝黎飞快站起身,压低声音道:“糟糕了,莫不是阿爸寻来了?”
“我猜不是!”蓝吉同样压低声音回答,“要是阿爸,怕早推门进来哪里会敲门?我想应该是长老!”
“唉,不管是谁,被抓到咱从课上跑出来,省不得挨一顿揍!我们得找个地方藏起来!”蓝黎目光在自己屋里转上一圈,锁定了角落的衣箱,眼睛一亮,拉起蓝吉,“走,躲箱子里!”
二人赶急赶忙打开衣箱跳进去,末了不忘对呆坐屋中的罗谷雨道:“雨阿弟,千万莫跟别人说见过我俩!”
二人方躲好,门砰的被踢开,来的既不是他们阿爹,也不是族里长老,而是罗谷雨的大伯蓝白石。
蓝白石气喘吁吁,脸上全是汗,赤裸的臂膀上有不少血痕,右手里抓着弯刀,一副强敌来袭的模样。他看到金眼的男孩安坐屋内,吁出一口气,快步将罗谷雨抱起,转而奔出屋子。
屋子外,俨然是一片混乱。
天空灰蒙蒙的,一群接着一群的老鸹四处飞舞,不时俯身下冲,用尖锐的爪与喙袭击地上的人,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慌的刺耳尖啼。蓝氏族人不断奔走,挥舞手中物件企图驱赶靠近的鸟儿,他们神色惊惶,身边往往都跟着豢养的蝎子,但蝎子根本抓不到懂得飞行的鸟,更别提保护自己主人,几乎每一瞬都有人被老鸹爪去一片血肉!甚至有的人被成群的老鸹所笼罩,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血肉模糊倒地不起,老鸹扑在上面啄食,充耳不闻“食物”发出的厉叫,抠出一只眼睛,扯出一段肠子!
不少人抽出弯刀自卫,趁着老鸹飞来迅速劈下,将其一分为二。刀刃何其之快,小小鸟儿根本无法抵挡,但老鸹源源不绝何其之多,无法插翅飞天的人又如何能够将之杀尽?
放眼望去,尽是尖叫哀嚎的人,遍是泼洒的血与飘落的黑色羽毛。
浑然是炼狱的模样。
“阿爸!”
蓝庆年拉着蓝岫的手快速从不远处仓惶奔来,他们身后跟着一头格外巨大的老鸹。
这只老鸹怕有狼犬大小,双翼展开若两片巨大的芭蕉叶,瞳色血红,双爪如匕。它眼中带着残暴与戏谑,似是猫戏耗子,不徐不疾跟在两人身后,偶尔发出哇哇鸣声,一个俯冲将二人掀倒,又悠悠等二人爬起狂奔,不紧不慢继续追逐。
“阿年!阿岫!”看见自家孩儿身临险境,蓝白石眼瞳一阵收缩,不由发出一声怒吼就要冲上前去。
他即将迈出脚步,却又生生抑制住,因为他的目光落在了罗谷雨身上,他的眼里倒映出一个脆弱无助的男孩。
一旦他冲出去,很有可能不但救不了自己的孩子,甚至连自己都填进去!那到时候这个孩子怎么办?这个孩子有可能自己一个人在这种混乱中活下去吗?这个孩子……他弟在离开之前,可是将之嘱托给自己照顾的啊!如今两年之期已满,说不定阿弟明日就会回来,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失信于人!
蓝白石的手紧紧攥了起来,他深深看了眼牵着手跌跌摔摔奔跑的两兄弟,像要将他们印在脑海中那般,深深地看了眼。
下一秒,他决绝地转过身,拔腿狂奔,大手将怀中男孩的脑袋牢牢按在肩上。
似乎这样就能隔绝所有绝望的惨叫。
似乎这样就能遮挡所有不堪入目的血腥。
一切的一切,都将远去。
黑暗中,有虚弱的声音在问:“这是……我们藏在石壁的第几天了?”
半晌,蓝白石沙哑的声音慢慢回答道:“大概……四天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只有七八道呼吸声,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又是半晌,另一个声音问:“白石哥……你说……我们真的能等……等到榷大哥回来吗……”
“能。”蓝白石的声音无比坚定,“阿榷他从来未曾让我们蓝氏失望。他说他会成为最厉害的蛊师,让我们蓝氏成为最强的一脉,他做到了。他说他两年后会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他……等下去……”
话音刚落,伴随一阵剧烈晃动,封住石窟的巨石渐渐敞开。
光芒扩散开来,微风卷入,一道人影由远及近。
“谁?”
石窟中呆了三日三夜的人们虚弱地问。
“是我。”
悦耳的女声回答。
“这声音……是罗立夏吗?”
他们纷纷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依稀见到一个窈窕身影逆光而立,甜腻的格桑花香涌至鼻间,驱散所有疲惫。
他们饱含喜悦道:“是夏姐儿!夏姐儿不是去中原找榷哥儿了吗?榷哥儿是不是也回来了?你们可有遇见那些可恶的巫族人?他们不知哪里寻来了厉害的邪法,杀了我们好多人!”
“巫族人?”
罗立夏的声音中带着疑惑,全不知这些人究竟在说什么。
她一步一步走来,雪色发丝同尘而舞,本该白皙的肤色却染上了不详的黑,一双异色紫眸冰冷如石。一只比鹰还要巨大的鸦从远处飞来,静静栖在她柔弱的肩上,她两瓣没有血色的唇弯成弧:“巫族是个好借口……至于阿榷,我还想问你们呢。”
她的眼神锐利起来,姣好的面容顿时扭曲,如魔如魁,狰狞可怖。她身影一闪,出现在一人面前,单手扼住其脖子,对其厉声喝道:“你们把阿榷藏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你们这些家伙……都是你们怂恿阿榷离开……都是你们强迫阿榷取那个女人!如果不是你们,阿榷本该跟我结亲……嘻嘻嘻阿榷最喜欢的是我……是我!你们这些家伙!全部都得死!”
她一把拧碎眼前人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大笑着:“没人会知道,没人会知道!对对对,这一切都是巫族做的,都是巫族的错!”
她肩上巨鸦展翅往旁掠去,尖爪挥舞,将无力抵抗的人抓的肠穿肚烂。它血眸中的杀意几乎化作实质溢出,目触角落里幼小身影时更是亢奋,嘎嘎叫着扑过去。
就在它双爪触到男孩前襟时,一道鞭影划过,狠狠将它抽至一旁石壁上。
“没用的废物,反了你了?!”罗立夏厉喝一声,手中鞭子飞舞,直把巨鸦打的呱呱大叫,蒙头飞出石窟。如是她心情方才好上一些,迈步走到男孩跟前,不顾男孩身上血迹与误会,将之牢牢抱在怀里。
“嘻嘻嘻……我的……”她低低笑着,抚摸男孩脸颊,食指轻轻点在男孩眉间,一脚踢翻虽被巨鸦开膛破肚但尚未断气的蓝白石。一滴****血珠被她从指尖逼出,落在男孩眉心,倏尔渗入肌肤。她眼里一半装着疯狂,一半装着天真,提起玉足轻轻踩在蓝白石胸口,自言自语道:“阿雨……阿雨……阿榷的孩子,是我的孩子……谁也……谁也抢不走……”
她脚下蓦地用力,骨裂之声随之响起。
她缓缓扭头,盯着某个未知之处,露出诡异的笑容。
罗谷雨静静看着。
他就像是个局外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他面前重演。
他经历的这一切,这些曾经疼爱他的人,这些不能说出口的记忆,这些残酷而布满阴霾的经历……
甚至是醒来以后,心里空荡荡的迷惘。死去的这些人明明是他的至亲,为什么他竟觉得他们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为什么他心里一点都不难过?为什么他见到那自称是他阿姆的女人不但不恨,还会心生亲切?
为什么他无法将真相说出口?
为什么他不想把真相说出口?
为什么他要帮助杀他至亲的人祸害他的族人甚至他人?
为什么他依然怀有期待?
为什么?
为什么……既然不回来,又口口声声保证会回来?
他这一等,等了十七年。
谁能给他一个回答!
罗谷雨猛地睁开眼,挺身而起一记勾拳打在在旁窥伺之人的下巴。那人猝不及防,身体不由腾空飞出数丈,重重落地。
“讷夏布!”
少年的嘶吼惊醒睡梦中的赶尸匠,他腾一下直起身,只见明灭的篝火下,两道晶莹从少年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