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给他一个肯定的回复,给他证据。让他回到苗疆,彻底打破这个无望的希望。
“我确定。”水司阳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他是我亲手所杀。”
“他素哩……”话至半途,罗谷雨定定看着水司阳,一瞬间他竟是没能明白自己在重复什么,而这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哩嗦啥?”
足足五息的功夫,罗谷雨都说不出话。
足足五息的功夫,他才一字一字读懂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的眼睛越睁越大,他的拳头越攥越紧。
“砰!”
临面一拳打在水司阳脸上,他整个人被强劲猛烈的力道掀起来,撂倒在地。
水司阳摔在地上,鼻头发热涌出腥甜,眼前一阵发黑。不知道哪户人家坟头的木墓碑被他砸倒,腰正好搁在木板上,好阵子,他才缓过来,反手护住被罗谷雨忽然袭击而吓的面无血色的连城飒,摇摇晃晃站起身。
保持着挥拳姿势的青年,挥出的拳头紧紧捏着,手背上青筋隆起,形成一道道起伏明显的沟壑。肌肉结实流畅的手臂因为愤怒而不住颤抖,如弩箭般弹出,一把揪住水司阳的衣领将其拖拽到面前。
罗谷雨鼻尖几乎要碰到水司阳脸上,他双唇紧绷,嘴角下拉,虎牙若隐若现,加上那双在黑夜里像野兽一样发着淡淡荧光的眼,让人忍不住怀疑下一刻他就会一口撕开水司阳脖子!
“再嗦一次?!”
他阿爸可是被称为蛊术奇才的所在,单以蛊术而言,连教主亦要甘拜下风!
怎么能……怎么可能会被这家伙所杀?!这么多年的等待,这么多人的期望……
就因为这家伙而全部成了笑话?
水司阳并没有反抗,在罗谷雨怒火几欲化作实质迸出的瞪视下,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角:“其实你没有必要如此生气。”
方说罢,水司阳感觉他颈上压迫力又重一丝。
知道一个人身死,再如何难过,终会释然。因为极度的悲伤与欢乐一样,若未能达到瞬间摧毁一个人的程度,总会过去。
而当知道凶手就在眼前,直面真相的瞬间才会发现所有企图减轻痛苦的自我安慰,都是饮鸩止渴。
人为了自我保护,往往在前路未卜的情况下做出最坏的打算。
但是,说看开,说早有预料,如此压抑自己,难道真能忽视伤痛?
哑着嗓子,水司阳道:“你根本无需为蓝晋榷的死而生气。”
因强压怒火而沉重的鼻息喷洒在水司阳侧脸,罗谷雨一点点将声音从牙缝中逼出:“哩素啷个意思?!”
“虽然我根本不记得蓝晋榷的长相,但我很确定,你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水司阳如此说着,不顾自身生死很可能就在罗谷雨指掌之间,露出一丝微笑。
“因为蓝晋榷一家四口,十数年前早已全部被我所杀。”
“你……!”
“他们的尸体,皆为我炼作魍兽,就埋在你脚下所踩的这片土地上。”
“……!”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你在找什么。虽然你给我的感觉和蓝晋榷很像,但你不是蓝晋榷的孩子,绝对不是。”
“……”
拽着水司阳衣领的手,不由自主松开。
先前以疾电之势将水司阳掀翻在地的有力五指虚张着,僵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罗谷雨胸膛起伏着,双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里吐出的,只有短促的抽气声。
水司阳在说什么?
罗谷雨根本听不清水司阳在说什么,就如同他根本无从分辨清楚水司阳的面庞。
忽然之间,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关于中原话的记忆,水司阳的话,成了与那风吹树动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的声音。
罗谷雨低下头,倒退了一步。
散乱的发丝间,青年的神色模糊不清,只听得一声声不屑的嗤笑:“哈……哈哈……”
蓝晋榷一家四口都被杀?那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是谁?
蓝氏一族至死都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是谁?
教主要找的那个人,是谁?
罗白露是谁?
怒火的根源被生生掐灭,连同多年以来一直信仰着的世界。
“我不晓得哩在嗦啥。”
罗谷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凝固在半空的手无声垂下,转而掩住双眼,手指插入额前发丝,狠狠揪着鬓发。
颤抖的声线再遮掩不住,片刻之前的愤怒,化成了道不出的茫然。
“我……不晓得……”
而他……又究竟是谁?
他来自哪里?
他要去向何方?
水司阳捂着脖子咳嗽,竖起一根手指:“但是,当年除了蓝晋榷一家四口,同时来到吴镇的,还有一个人。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蓦地抬首,罗谷雨双眸圆睁。
水司阳知道这种眼神。
他很确信,当他自己看到连城飒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必然与此时的罗谷雨,如出一辙。
“他是个汉人,口音听起来来自水边那一带,中中的个子,脸上总是带着笑,谈吐文雅,像是出身好人家而且读过很多书的人。那时候,他和蓝晋榷一家人走得很近,很要好,并且蓝晋榷死后他活了下来。你说,这个人会知道你心中疑问的答案吗?”水司阳咧了咧嘴,“你,想知道他的名字吗?”
罗谷雨闭了闭眼。
还有选择吗?
罗谷雨问自己。
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此回苗疆轻飘飘地报告教主蓝晋榷确实已死,然后继续当这个圣子,骗自己一辈子吗?
……没有选择。
“哩究竟想让我做啥?”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回头看了眼一脸懵懂拉着自己衣袖的连城飒,水司阳笑了笑,扭头与罗谷雨道:“小童父子已死,没有东西能阻拦你来去,你既然能找到这里,那自然也能出去。他太累了走不动,你背着他,我会和你在百家集集合,然后告诉你你所想知道的一切。”
罗谷雨不语,但水司阳知道其已然答应,当下与连城飒道:“你跟这个小哥走,快走,他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连城飒愣了愣:“啊?啊……那、那你呢?”
水司阳叹了口气,透过连城飒惊惶的神色,他看到了另一张脸。
他自己年轻时候的脸。
摸了摸连城飒歪斜的发髻,他轻声说:“不用担心,我会去找你。”
不理会连城飒接下来的疑问,水司阳将连城飒推上罗谷雨的背,目送二人离去。
回忆有的时候总是很伤人的。
那年,阿姊就像他此刻这般,站在黑暗中,目视他被家仆背着离去。
从此,生死两茫。
而罗谷雨,或许并不想知道,多年前若非是那个文质彬彬的人出卖,蓝晋榷一家或许还不会死。
身后呼喝与火光渐近,水司阳负手而立,阖上眼。
以他为中心,一连串怪异的响动扩散开来。
数不尽的丑陋黑影从地底破土而出,呆呆地簇拥着他。
水司阳不想让连城飒看到如此可怖的场景,这个温和无辜的书生今日受到的惊吓已经够了。他……不想让连城飒觉得他和吴镇的人一样,尽管他现在所使的,是吴镇的方术。
再者,方术之能,宛如酒,储藏的越久越浓烈,水司阳不知道,他是否能够以一人之力抵挡住赶来的吴镇族老。拜托罗谷雨将连城飒带走,至少若他抵挡不住,连城飒怎么说也能逃脱,毕竟现在的吴镇,完全不是罗谷雨蛊术的对手。
而且……他苟延残喘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够的呢,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
天意……天意……
究竟什么是天意?
莫非这一切颠沛流离,就是天意?
万般疑惑与叹息,最终只化为水司阳口中喃喃细语:“问我何事最难平,前尘不忘,旧人难寻,求醉无路,好梦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