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亦是个没有上进心的。”看向雷季泷,李先生目光一如既往恨铁不成钢,纵雷季泷为他而来,言语不见和缓,“族学多年,良师益友触手可得,放在外头学子身上,一乡童生轻而易举。你非但百般懈怠,连自己家中之事亦漠不关心,眼睁睁看他人纵行!”
“先生、我——”
“先生说的甚好,只不知道,雷家的规矩、家主的做法,哪一点轮到你来置哗?”
从背后传来不耐一场师徒情深的嗤笑,雷季泷转过头,莫秋雨伸出的手掌自其牵住李先生衣袖的手上收回。莫秋雨所言之严峻,一瞬间,令他双眼里,闪烁着陌生的冷漠光芒,谁也难以想象,就在数月以前,这个少年对雷元江轻信雷越之不服气,更胜雷季泷本身!
在李先生眼前,当着此人的面,就如昔日敢当着雷元江的面对大公子冷嘲热讽一般,莫秋雨问道:“你一口一个外人,一口一个他人,可大公子是家主亲认的义子,入了雷家的门,住得了曾助家主自劫难中逃脱的船舫,某些人眼瞎看不出是何涵义便也罢,囫囵吞枣而后张口就四处诘难,你认为你是何人,自比较家主更为英明神武吗?”
莫秋雨举手点去,将堂中大部分人都圈在里头:“我最厌烦的,就是那些恨不得将忠心耿耿贴在脸上,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自己所做过的肮脏事情的人——”
“哈哈。”
笑声骤然迸出,如景瓶跌裂刺耳,一下堵住莫秋雨的话语。
莫秋雨眉头狠狠皱起,瞪向笑声传来的方向。被他眼神扫到的下人们无不满目惊惶,互看纷纷,卑微地弓起身子退向两侧,露出角落里眉目清秀、此刻神色却似笑带哭的女子。
一见是个女人,莫秋雨心中难以抑制冒出恶感,他不管不顾先往此人头上打上一个哗众取宠的标签,又觉得此人面容似乎令他有些眼熟,说道:“你是那个谁……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为何发笑?”
“你问我为何发笑……”止住笑声,兰幸眼中带泪,而目光灼灼,“可你心中又真的在乎吗?”
在身侧严新禄看疯子的目光下,顺着人群退开的通道,顾兰幸走到堂中,挺起胸膛,迎着“贵人”的目光抬头。
绫罗绸缎,顾兰幸看的太多,绫罗绸缎包裹住的冷漠面庞,亦并不陌生。甚至身周渴求着能够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卑微面孔,无不都似曾相识。
她缓缓扫视四周。
侍卫呈包围状环绕着厅堂,他们怀里揣着隐于鞘中的雪亮剑刃,却未将手放在兵刃之上,眉梢眼角流露出视堂中人群如猪羊的轻蔑。端坐雕花圆凳的锦衣贵人,手无缚鸡之力,单凭一个眼神,便能驭虎驱狼。哪怕是身高尚不足顾兰幸肩膀的少年,都可以轻而易举拧断她的脖子。
几曾何时,她也曾处于相同的处境中,在北方那座令无数外来者趋之若鹜的都城的朱门中,与一群同她一般惶惶不安的下人挤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翘首以望有人能够放他们离开。他们等了好久,方才等到贵人召见,涌到贵人身边哭诉忠心,换来不痛不痒的似是而非的劝解。
虽时隔数年、身处两地,贵人们的眼神,却是惊人的相似,相似到仿佛……
他们这些下人,只是一群被圈养的畜生罢了。
顾兰幸呵出一口气,垂下眼睫:“姑奶奶问我可知自己有做错什么,可无论我说什么,终是不得信任,因您早已在心中认定我有过错、认定了我有罪,既然如此……我又有何可说?”
后来,他们那些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被认为是泄露府中信息的叛徒,饭菜里被落了穿肠毒药。若非她本身便是司食,又懂药理,恐怕熬不到被人与其他毒发身亡的尸体一并裹了草席扔到城河之中。
然后她才知道,她信以为真所付出二十一年的忠心耿耿、置生死于度外的恪尽职守,皆是贵人口中编造的谎言,是镜花水月,是蓬莱烟云,是千金买骨。
她曾自豪并以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门户,视她如尘垢秕糠。
纵使今日想来,依旧疼痛难耐。
这疼痛日积弥深,成全了顾兰幸今日睁着泛红的眼眸,不吐不快:“姑奶奶,您是执掌出入的大贵人,你所想追查的事,我们涉及又或者未涉及,对您而言其实并不重要对吗?我们这些下人,赶出去了还能再招,外面数不清的人挤破脑袋都想进来,哪里能令您需要生出忧愁?您心中此刻想的,或不过是一句——”
顾兰幸的眼神有些恍惚,她举起头,再次看向头顶垂下的烛笼。这些烛笼,令她忆起她离开西安时,见到的,满满挂遍整个城门,熟悉到她能够一一道出名字的,苏家人的头颅。
她轻笑:“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顾兰幸所言,闻声的下人们无不又惊又恨。惊这言论骇俗,恨顾兰幸话里话外将他们推入浑水之中。
雷玊玫面容并未有改变,环视一周,问:“你们呢,心中莫不是亦是这般想的?”
下人们个个鸢肩羔膝、唯唯诺诺,拿不准贵人是否已经动怒,不敢搭话,生怕惹祸上身。又有年纪轻的觉得顾兰幸所言甚是,忍不住偷偷抬头,可周遭无人搭话,迅速消磨他们的胆气。
角落里,严新禄目光闪动,思虑后大步一跨,站出来。不敢回答雷玊玫的问话,他义正辞对顾兰幸严斥喝:“顾兰幸,你嘴上说的好听!你自以为做的隐蔽,却不知我与府外采办之人乃是好友,知你早在半年前便暗中策划着离开府中,四处寻找下家,我说的对是不对?”
顾兰幸反唇相讥:“我怎不知此地竟是狼窝虎穴,只有进得来没有出得去的道理?”
严新禄不屑听顾兰幸废言,对雷玊玫拱手,指着顾兰幸道:“姑奶奶,我看此女子早有异心,满嘴胡言乱语,嫌疑最大!”
一石激起千层浪,严新禄的指证,另堂中众人找到发泄心中不安与愤恨的借口。心中有鬼的,心中无鬼的,纷纷大声附和严新禄。
雷玊玫并未像严新禄设想的那样,立即令左右将顾兰幸拿下。她微微颔首,反而对严新禄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同时我也想听一听,你相识多年的好友是如何帮助你的。”
严新禄脸色骤变,还要强笑:“小的不明白……”
“掌厨莫非是年纪大了,连数日前自己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先前老先生现身的庑房里,竟又走出来个年少厨子,阴测测地瞪了严新禄以及顾兰幸一眼,学严新禄一般对雷玊玫拱手,“姑奶奶,我想要报告予您的正是此事!”
年少厨子微微侧头看着严新禄,嘴角露出异常得意的笑,随后从怀里取出一叠泛黄宣纸,对严新禄啧啧有声:“严掌厨一把年纪,没想还异常风流,要不是被我瞧见,谁也想不到你会和城东王家那新寡的小妇人有恩吧?严掌厨私下为人如何,我自然是管不得的,不巧王家小妇人的兄长欠了赌债,我帮了他一个小忙,‘凑巧’就发现了掌厨的小秘密。”
“你!把东西给我!”
严新禄面色顿时变得灰白,一时竟顾不得身在何处,飞身虎扑,欲要从年少厨子手里夺过那叠宣纸!
雷季泷有所察觉,下意识拉着李先生躲到一旁。年少厨子没想到严新禄竟敢在雷玊玫面前动手,吓的心跳都为之一顿。他心中慌张才冒头,面目狰狞扑来的严新禄就像一道被风刮起的羽毛,用比来时还快的速度倒飞出去,然后被侍卫提着后领如捏小鸡崽似的拎起来。
年少厨子未回过神,手里宣纸被一脚掀飞严新禄的莫秋雨抽走。黑衣的小少年先是自己翻看了一遍,眼神略带怪异地看了雷季泷一下,再将手中物件递给雷玊玫。
年少厨子咽了口唾沫,解释道:“姑奶奶您且看,这是严掌厨同他的‘好友’私下定下的契约。严掌厨利用自身职权,截取部分府中珍贵食材,借由他行商的好友将之贩卖出去,经久而来,可谓赚的盆满钵满!”
严新禄神色颓败,知自己全力隐瞒之事终究是被揭露出来。他盯着年少厨子的眼里满载恨意,既是意料不及,又是百思不得解,想不明白这个平日他连看都懒得多看几眼,没什么天分又懈怠的小人物,为何会针对于他?
若说顾兰幸先前质问的勇气令堂中众人惊讶,年少厨子揭露出严新禄的秘密,无疑是晴天霹雳。
年少厨子咧嘴一笑,难掩野心:“姑奶奶,严掌厨监守自盗,可是犯了大忌!他不光吃里扒外的,还连同那顾兰幸打压后厨的其他人,可谓是狼子野心啊!这般三心二意的老东西,您看不如打杀了,换些年轻能干的上去,也好整一整后厨风气呀?”
雷玊玫没有立即说话,似在思考。靠门的一个侍女忽快步走动起来,传话于侍女长,侍女长又来到雷玊玫身侧,悄然耳语几句。
雷玊玫眼角细纹轻轻一皱,展露泠然笑意,无头无尾说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便请他们一并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