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没有批判对错的意思,只是心有疑问……今日那些下人,其实并不是他们之错,可是……”感觉自己话语中带了质问不妥,雷季泷连忙补救,可说着说着,想到自己母亲所为便是导致这一切的起因,心中愈发痛苦,掉下泪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竟已经离他这样遥远了。
对面并没有回答,好半晌,雷季泷勉强按住梗咽,强行说服自己胸口的沉重是怀中紧紧搂着的抱枕所致,微哑着声音道:“或我本不该生在这样的人家,我做不到他们要求我去做的,我心里难受,可我又不知道如何去做。”
对面轻声道:“若你恨我,或会好受些。”
雷季泷以为雷越必然厌烦自己这个占着坑的没用萝卜,而这出乎意料的回答,令雷季泷露出片刻微笑,尽管接踵而至的愧疚感又模糊了他的眼:“我不恨你,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甚至在想,若我是你,我也会努力讨老爹高兴,让姑奶欢喜,让府里的护卫都尊敬我,兢兢业业替老爹处理堂中事物。”
“若能叫他人都喜欢我,那该有多好?可……我喜欢的事情,并不是他们所喜的。我力有穷,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做不到如你这般的好……因为我终究不是你。”
雷季泷等了好一阵子,久到他都以为对面的人睡了过去,忍不住转了个身,想借着烛光去看,便听那他以为丰神俊秀之人说道:“若我是你,宁愿不做任何令人喜爱我之事。”
雷季泷一呆。
雷季泷其实未有真见雷越如何交好他人,他总隐隐有对此人的忌惮,羡慕雷越如鱼得水,也带有少年心性的一丝嫉妒。雷越性格模样上佳这等话,他想都要想腻了,便也当雷越容易讨人喜欢,给当作了平常。可这话落入耳中,雷季泷缩在温暖被窝里,偏从雷越平淡语气之中,听出一丝冷寂孤独,嚅嗫半晌,怕惊走了什么,轻问:“为何?”
“若能做自己,为何要困苦于成为他人?”
若能……做自己?
成为……自己?
这句话如暮鼓晨钟,在雷季泷脑中久久回荡。
他听过存天理灭人欲,听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第一次,有人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思,令他仿佛毫无遮掩地立于一月寒冬,却觉心中灼热滚烫。
心脏鼓噪不已,雷季泷更加难以入眠。他在小榻上翻转,将滚烫的脸埋入被褥中,觉周身黑暗不再可怕。
蜡烛又烧了小半,雷季泷好容易平静下来,弯弯眉眼因忧愁皱起,轻声唤了对面的人二声,说:“雷越……我能否求你一事?”
对面仍未入眠,声音清醒冷静:“何事。”
在心中将语言来回组织数番,雷季泷忐忑开口:“小白……小白已经将那个施巫术的人杀死了。”
对面没有回答。
千头万绪压下,雷季泷鼓足勇气道:“雷越,我知你聪明,老爹和姑奶也是……母亲她只是个普通人,她所做的事情,连我都能想出来,又哪里能瞒几日?我知道此事是母亲之错,我亦知是我自私……我不与你争什么,我只求你,能不能原谅她……你能否和爹求情,能不能……就此罢休?”
对面久久没有回答。
并且一直没有回答。
雷季泷攥出汗水的双手由起初的颤抖,逐渐平复下来。他蜷在被窝里,等了又等,等到再也压制不住的困意将他推入梦乡,自带三分悲观地悄然睡去。
大致又过了半个时辰,床榻上闭目歇息的唐申睁眼。他听雷季泷的呼吸趋向熟睡,便无声翻起,往门外去。
门外冷风习习,抱着手臂立在屋檐下看护的,正是徐笙。徐笙听闻门动,转过身,对来人低头,轻声道:“大公子有何吩咐?”
屋内的暖,与屋外的冷交替,叫身上白衣为风所动。徐笙见雷越反手将门阖上,眸色如潭,不见波澜,忽露一冷笑,道:“没想到,此局竟叫雷季泷破了。”
徐笙并不知前因后果,可早前屋内雷季泷声音未予掩饰,此闻加以雷越之言,顿时浮想联翩,道:“大公子此是何意?莫非说小公子劝住了那方,令其放手?”
雷越道:“是否劝住,仍未能知。观他神态言辞,非似劝住那方,而是误杀了下咒之人。”
“小公子竟会杀人?”徐笙一惊,连连摇头。要是此话从旁人嘴里出来,他必要好好嘲笑一番,可此话从雷越口中出来,他莫名生出荒谬与恐慌,竟有些无措,不得不定定神,再道:“何至于此?”
雷越显然知道徐笙心中所忧,道:“我猜非是他亲自动手,也非他本身意愿,这点无需忧愁。他惶恐惧怕不似作假,请我莫要追究,也是情真意切。”
徐笙稍稍回过神来,松了口气,同时亦是扼腕叹息:“如此尚好,只是可惜了这大好局面……我猜想再一日,若那位不收手,便要身陷淤泥……怪天不作美,未将最能接触那位的小公子算入变数,可惜可惜。如此说来,大公子可答应了小公子的请求?”
雷越沉默少时,道:“义父重情,如何舍得当众揭发幕后?其今日举止,不过是逼迫那人放手,要论几分真情为我……怕也不足五指之数,我怎能不答应?我不但必须答应,还要加以劝说。”
“那大公子打算接下来如何做?”
雷越走两步,越过徐笙,抬头仰望不见星月的天空,道:“不急。寒衣将至,义父说今年将宴请本族叔伯,引我拜见,琐事甚多。”
这对徐笙来说浑然是个新消息,听闻自己暗中投靠之人竟令雷元江如斯重视,精神一振。
似是思索一阵,雷越问:“徐笙,你对雷季泷,知道多少?”
“小公子?我所知小公子玩心重,不太好学,除此以外没什么特别的……”说着,徐笙一惊,试探道,“大公子莫非想?”
察觉到徐笙心中猜测,雷越回首一眼,皱了皱眉:“莫要乱猜,我不过是觉得,或许我能与他相处。如此即便不能化敌为友,亦能令他不再阻拦。”
“这并非不可能。”徐笙尴尬一笑,很快回答,“小公子虽不务正业异想天开,到底还是个孩子……只是大公子如此做,可会引起家主误会?且小公子喜爱之物,皆是旁门左道,想要投其所好,怕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
雷越却说:“何须如此?若说投其所好,一举足矣。”
“大公子何出此言?”
“他不愿承担义务重担,唯有我能给他他渴求的自由。”
“自由?”
望雷越神色,察觉他并无玩笑之意,徐笙也不知自己该作何种表情。他学着雷越去望那阴沉沉的天,耸了耸肩:“呵呵,那可是奢侈的东西。小公子生下来什么都有,甚至不知道争取二字是什么滋味,又哪里会明白,这世间……本无自由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