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深处有人轻轻叹了一声,迅速被迟行戈捕捉到,他当即拔足朝人声传来处奔,在垂花门后瞧到一抹紫衣,想也不想飞身逼近。他定睛一看,是那名作罗谷雨的碍事苗人,忆起今日傍晚时在大公子面前不受控制将一切公之于众,他便难耐心中怒火,亦隐隐有忌惮。
若这人也能像蓝斓那般听话地任人宰割,该有多好?
他不懂“蛊”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中了蛊,他觉得此人在他眼前就是个威胁,于是心生杀意。内息运转,迟行戈未再放耗损内息的气刃,而是直逼罗谷雨身前,以小刀作短刀,自垂花门台阶上一跃而下。
小刀落到空处,原以为罗谷雨一身沉重的银饰行动必然不便,可这人远比迟行戈想象之中的敏捷,绕着柱子躲避。迟行戈手中小刀着实无法将柱子劈开,堪堪破开柱上乌漆,割出数道木色痕迹。他呼吸着仍旧浓郁的雾,不会儿口头鼻端又有堵塞之感,再次咳出许多虫卵来。如此他颇是迟缓地猜测到,兴许这不知名的雾气便是虫卵的载体,于是割下一条衣带系在鼻间。
罗谷雨趁此吹罢声口哨,一条好白蟒自迟行戈背后未能察觉之角蹿出,跃到小少年左侧肩头,尾巴紧紧盘住小少年脖子,张嘴就要咬下。
迟行戈刺出的小刀当即回转,横在白蟒落嘴之处,信手将之一剖为二。但是想象之中血花四溅的场景并未出现,白蟒化作一滩水流般的白雾,得退开好几步的罗谷雨把手一招,缠到罗谷雨手臂上。罗谷雨指间蛊笛旋转,置于唇边,吹奏出怪异的声音。由是铺天盖地的浓雾骤然搏动,随后收缩,凝做一条足有水桶粗的匹练,一头粗一头细,仿佛浓雾凝聚成的巨大白蟒。
此志怪中才有的景象闻所未闻,迟行戈吃了一惊,眼见雾蟒俯身朝他冲来,他急忙将双臂护在脸前,刀尖向外,意图阻挡。雾蟒撞来,他却并未感受到实物,唯有一阵寒意撞得他身形一晃,而后自身侧左右掠过。鼻端以及喉头的堵塞更重,显然布条并不能完全阻隔雾气,眼前竟也有些灰蒙蒙的,迟行戈咳出虫卵的同时,空出一只手来使劲揉搓双眼。
雾蟒并未散开,飘在半空,昂起上身又是俯冲,缠住小少年。
迟行戈试图以手中小刀去斩雾蟒,斩不断,迈步欲追罗谷雨,又被雾蟒缠的咳嗽连连,知奈何不得眼前苗人。无从得手,心生退意,迟行戈不愿多纠缠,他看一眼因雾蟒凝聚而已变得清晰的四周,拧身便走。雾蟒不依不饶追来,为摆脱纠缠,他只得朝罗谷雨所在再次激发一此气刃。
月牙形的气刃飞出,打散雾蟒一截朦胧身躯,由于迟行戈视线同样为蛊虫所污,失了准头,只斜斜斩向罗谷雨,被其警觉地一个矮身躲开。罗谷雨没有追,手一按,空中雾蟒迅速消散,如冰消雪融,落到地上化成一滩清液。
罗谷雨回首看了眼身后那株庭中银杏,返身走至树旁,抬手触了触树上气刃划过的伤痕。银杏树干有近半个怀抱粗,被罗谷雨一触,陡然倾斜倒向院中,发出一声轰然。而适才气刃斩过之处展露于他眼前,光滑无有一根木刺。
有人闻声而来,正是先前拦截迟行戈的几人,不过五人已成了三,另外二人去寻医师包扎伤口。余下三人看了眼倒下的树,颜色颇有些严肃,站在门前询问:“……这不是罗公子吗,可是见着了那刺客?没有受伤罢?”
“没。”罗谷雨摇摇头,收回手,闭上眼感觉片刻残余在迟行戈身上的蛊的痕迹,指向一个方向,“他往喇点儿去了。”
耗费五次之中的二次机会,仍旧未摸到雷季泷身侧,迟行戈颇感焦急。资质不好的其中一个因素,便在他时常难以集中精神,此刻他不得不努力凝神,自各种传入耳中的动响中分辨出人声与脚步声,绕开人群。
耗费了约摸一刻钟,迟行戈总算摸到五月楼畔。
然而越靠近五月楼,四处护卫越发的多,楼中宴饮正酣,烛光熊熊如火,楼外守卫则静静守在黑暗之中。他们近乎以内外三层将五月楼紧紧包围,连一只虫蝇都不放任,令迟行戈一时间不知如何潜入,只能埋身于树丛,透过草叶间的缝隙观察。
正在为难之刻,迟行戈隐约看到有红衣少年与一青年自楼中踱出。
门侧侍女止住二人脚步,与他们说道数句,红衣少年不甚在乎地摆了摆手,拉过青年便往外。到了护卫看守处,护卫亦前来交涉,似在阻止二人外出,但是红衣少年仍旧摆手。护卫似乎无法,抬手唤来几人,状似要令其陪同,少年表现出不耐烦,制止他们,同青年一齐自护卫圈脱出。
记得莫秋雨前些时候曾与他说雷季泷穿的正是麒麟红袄,而他知雷季泷最烦的是护卫跟前跟后,虽隔得太远,看不清二人面庞,迟行戈踟蹰少时,还是循着红衣少年与青年离去的方向悄悄摸去。
二人并未走出太远,只在与五月楼相隔一道横之外,着二人方向,大致前往更衣处。许是因为近处有大量护卫,二人行进间反不见前后有人,颇有灯下黑之感。
迟行戈忧心少年并非雷季泷,如他杀错人,少年或青年的惊叫会暴露他身之所,因此不敢靠的太近。为确认红衣少年身份,他蹑手蹑脚跟在二人身后,窥听二人对话。
二人对话声音并不大,贵在道中无甚人,因此隔着十来步也算清晰。
“……所以堂哥是来自粤地?”红衣少年道,“粤地有甚么好耍的?”
青年回答:“倒也无甚好耍的,那日同爹娘匆匆过城,显然粤地不及庐陵繁盛。可惜这两日都没能出去,否则真想到城里好好逛逛。”
“嘿,那有何难。”红衣少年笑,“我被拘在府里好些日子,也觉得无趣极了,待今日夜深,我可同堂哥一齐悄悄溜到城中,堂哥觉得如何?”
家宴中各个是雷季泷堂亲,张口称堂哥的,又最顾及玩耍之事,想来是雷季泷不错。
就是……声音似乎有些不对?
如同了解到迟行戈的疑惑,红衣少年打了两个喷嚏,青年便道:“今夜就算了吧,夜风忽然刮起来,小心染上风寒。”
红衣少年也笑,哑着嗓子道:“也是,我鼻子塞住,连声音都变了。”
说话间两人止步更衣处前,红衣少年道:“堂哥着急了吧,你先去,我可再等等。”
青年没有矫情,笑了笑便先入了更衣处,于是秋夜里只剩红衣少年一人,环住手臂站着。
恰是千载难逢大好的机会,迟行戈捏了捏手里小刀,仍有些犹豫,觉得有些许过于巧合。
犹豫间,耳中传来二人脚步匆匆,同时红衣少年侧过身,往外走了几步,抬手对道那头比划了什么,喊道:“季大哥,徐大哥?”
道侧悬有灯笼,朦胧的光仅仅能依稀照亮红衣少年背影,少年侧身面对黑暗,仍旧未有显现面容。想到如此难得时机就要眼睁睁看着自掌中溜走,迟行戈按捺不住心中焦急与冲动,从隐身的墙后奔出,对着红衣少年用力挥出一道气刃。
迟行戈着急中未有掩饰脚步声,道那头过来的两人听闻动静,同样未能在黑暗之中看清少年面庞,只看到那席应当穿在他们家小公子身上的麒麟红衫,不及多想,心中暗叫不好,飞身狂奔,大喊:“小公子小心!”
只是他们跑到距离红衣少年约摸五步,提起轻功就要扑向少年之时,功力较深救主心切的徐笙定睛一看少年,微微一愣,飞纵的身形亦微微停滞。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纵然红衣少年敏捷地向一侧扑倒,他动作仍旧没有气刃快。眼看无法躲避,徐笙飞身将他扑倒,气刃便打在徐笙后背,轻而易举破开衣衫与皮肉,斩断白的脊骨,一霎将活生生的人斩成二半,甚至还有余力沿着轨迹飞出,劈碎道旁灰砖台阶!
红衣少年被徐笙扑来的力道砸在地上,逃过一劫,血瀑喷涌得他满脸漫衫都是。迟行戈见一击不成,正要再来一击,灯笼光终于照亮了红衣少年的脸,他面露愕然,紧接着毫不停留扭头便跑。
“莫小公子,你没事吧?”
季成泺快速来到红衣少年身前蹲下,掀开徐笙仍有温度的残尸,将少年拉起来。
不错,红衣少年正是莫秋雨。
十三岁的少年,第一次距离死亡这样近,第一次看到相熟之人在眼前死去,并且还是一分为二这般惨烈的死法,神思不禁恍惚。他浑身微微颤抖着,默了约有两个呼吸,一个激灵醒过神来,看了眼半扶着他的季成泺,强行压下恐惧:“季大哥、徐哥……”
原来,莫秋雨借口更衣,在宴上瞒着诸人悄悄与雷季泷交换了外衫,溜出满月楼。他想着如此或许能够勾出迟行戈来,又想更衣处与护卫们相隔不远,一旦真的勾出来,即便打不过内功诡异的迟行戈,只消拖延片刻大声呼喊让护卫们过来围攻,说不准能够立功。
他刻意到光线不足之处藏住自己面貌,又模仿雷季泷的说话方式,故意称同行的雷季朔作堂哥,果真模糊感觉身后有人暗中跟随。因不信一个迟行戈能够打得过数十名护卫,他不觉得此举冒险,加上今朝得了大公子一句夸赞,就有些昏了头,才有了险些丧命的擅自行事。
“没事了,莫怕。”季成泺低声安慰,拍了拍莫秋雨后背。
后头更衣处里的雷季朔正逢此时出来,被血腥味熏了一个跟头,乍一看,地上居然倒了两截尸体,顿时惊声惨叫,倒地昏厥。五月楼前的护卫听到前后好几声呼喝,当下急行赶来,查看如何一回事。
面对一众探究的眼神,莫秋雨咬牙,晓得自己办了错事,狠狠拿袖一抹脸:“可恶!是我托大了!”
护卫们很是惊讶徐笙居然会丧命,看到莫秋雨身上衣衫,多少知道徐笙恐怕是以为莫秋雨是雷季泷,故此舍命相救。惋惜又钦佩,他们没有责怪莫秋雨,低声商量几句,一边安慰莫秋雨,抬走昏倒的雷季朔,一边分出几人去找人收拾残局,以免晚宴后吓到府中宾客。
谁也未看到季成泺嘴角有一瞬间的上扬。
舍命救主?若是真的如此美好多好?
莫秋雨在气刃飞来那刻看的是迟行戈方向,无从得知徐笙其实在五步外就看清他并非雷季泷,于是要强行止住轻功、停下脚步。如此转变,全部落在落后徐笙一步的季成泺眼中,故此季成泺趁其不备推了徐笙一把,成全这人忠心护主美名。
大公子是雷家人,是家主属意之人,是主上。大公子想要谁死,不论此人是谁,有无恶念,最好都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