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走的远了,又有几人围起来小声嘀咕。
“那哥儿真是她侄儿?”
“哪个晓得?不过看熹丫头和忆芹的长相,她要是没了脸上那道疤,从前说不准长得好看,不然能攀上那哥儿作亲戚?”
“长得好顶什么用?哎,不对,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忽然来个亲戚来寻她是做什么?”
“是啊……要不,派个人去镇上知会李亦那娃一声?”
妇人家住村南,距离村口不远不近。
妇人出来匆忙没有带上门,院里走动的鸡跑出来数个,被她于路上一一赶回,撵了一地鸡毛。
推开门,跨过门槛,便是篱笆墙围着三间泥瓦房,屋里还残余着柴火以及饭食的味道。泥瓦房中间的院里,以竹竿条晾着灰布衣裤,东侧圈着鸡棚,西侧堆着些零散的木料以及两个蓄水的缸子。泥瓦房的墙面色泽斑驳不一,墙根隐隐有些潮湿生苔,浑然一副寻常农家小院的模样。
青年人牵着马踱进院中,这农家院稍显宽敞,但终究也未有马棚一类物,亦不可能令白马与鸡鸭挤作一团。故此青年人索性把手里缰绳放下,在白马耳边细语二句,轻轻拍了拍马脖子。白马似懂人语,自去篱笆墙边站住,左右晃晃脑袋,便乖巧不动了。
村中有耕牛者不超过十数,许多人只偶尔去镇上瞧见一二次马匹,还不一定能撞见。青年这一番动作下来,少年不免频频去瞧,心里艳羡,亦想凑上去摸一摸白马皮毛,险些看入神。他还要张望,妇人在旁侧扯了他一把,将他拉到一旁,道:“望什么,不是让你给你三婶把修好的盆送过去,可送到了?”
少年怔了怔,这才忆起来:“送去了送去了。”
“那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房好好读书?你今日的字练了没有,书念了没有?”
“可是……”少年扭头去看青年人,他对这个忽然上门拜访的表兄甚是好奇,一时不太情愿,“可是……我还没见过娘那处的亲人呢……还有这位表兄……”
他没看到他娘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难看,只闻妇人严肃道:“你晓得他是谁吗,张口就叫表兄?”
少年不解:“不是娘你自己说他是你侄子吗?”
妇人叹了口气,把少年推入门,摇摇头:“罢了,速去读书,莫管这些闲事。你秀才叔说等这段时间风头过去,会想方法送你回私塾。你千万莫懈怠,别到时候落在了你同窗后头。”
少年虽有些不情愿,还是点点头道晓得了,又看了看青年人与白马,关门不闻窗外事了。
妇人在门畔听了片刻,确认少年自去用功,又到门扉处顺着缝左右探看无人窥视,才转向很有耐心立在院中的青年人。
青年人长得相当高大,她须得仰着头去望,望他双目如星子,长发乌黑浓密,已半点看不出昔年不及她手肘高的模样。她原以为自己已不再记得过去了十余载的画面,如今一看青年人模样,那些褪色的记忆又翻上来,只是曾经的怨恨都消弭罢,剩下淡淡的怀念。
妇人的视线顺着青年人的面庞逐渐往下,细细瞧了他身上穿的布衣,察觉这衣上虽然没有半点纹饰,仿佛与寻常人穿的布衣一般的朴素,却没有半点缝补的痕迹,阵脚细密,必是新裁。而布料染色十分均匀,浑然一体,说明织布的线揉制得粗细均匀,染色的技艺纯熟,如此能自侧面推断出,青年人过的并不困难。
别的事物,以妇人眼力,难以瞧出其他。她绕开青年人,往堂屋去,低声道了句:“坐下来说话。”
青年人尾随入屋,于桌前靠墙的一侧落座,他微微抬眼打量,见堂屋中仅仅放着数张长凳,一张方桌以及两只柜子,余下空间都堆着工具与木料,开口道:“看来你嫁了一个木匠。”
如此显而易见之事,妇人没有重申,而是道:“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不错。”
“得看你如何定义‘不错’二字。”青年人不置可否,如妇人先前打量他一般,看起了妇人泛黄的发,以及其额头上一道伤疤,“你这些年,看起来过得不好。”
“我过的很好。”妇人却说,“我嫁了个老实的丈夫,不会拈花惹草,靠自己的手艺每日勤奋挣银子,踏踏实实。修芹你刚刚见到了,是个好孩子,村里的秀才叔说他是读书的苗子,只要家里攒够束脩能请得秀才叔来教,发奋图强来日定能取得功名。”
“秀才叔,听起来似门口碑文上所述之人。”青年人笑了笑,“碑上一句‘恭天承命’颇有意思,古往今来只有万人之上方敢言‘承天命’,若他非是将成败的成错写了承情的承,可看得出来志向不小。”
妇人不懂,问:“你读书?”
青年人道:“懂一些道理。”
妇人不由问:“什么道理。”
“虎豹不食子,鸱枭不乘雄。”
青年人说罢,堂屋中陷入沉默。
妇人起身,回身打开橱柜,半晌,抬手取出一只茶碗归来,放在桌上,然后执起一旁壶。她执壶的手微微有些许颤抖,将壶嘴对着茶碗倾斜,在水流声中,问:“他们……送你去了哪里?可远?”
青年人回答:“不远,去了一家姓唐的府上。”
“姓唐……唐是大姓,他们家……家境如何?”
青年人道:“他们族里有子弟数百,家境十分不错。”
妇人送了一口气,提着壶的手渐渐稳了。她定了定神,再问:“那你如今是做什么的?听你言语,他们可是送了你去读书?”
“不读书,做买卖。”
“做买卖也好,不愁吃穿,难怪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能寻来……什么买卖?”
青年人忽而抬眼,淡淡一笑:“人命买卖。”
话毕,妇人的手猛地一抖,壶中水淌了一桌。
水壶跌在桌上,妇人脸色刷白,连退二步。她心中还怀有一丝侥幸,口吃道:“你……你可是在玩笑?”
“我不玩笑。”青年人抬臂将倾倒的水壶摆正,随后将双掌摊开,予妇人看他满手的伤痕,“这双手,今已夺去不下百人性命。”
此时此刻,妇人眼中暗藏的戒备以及恐惧再也藏之不住,同她内心的惶恐一并脱口而出:“你果然是来找我报复的!”
似是妇人恐惧的面容取悦了青年人,他淡淡一笑,道:“这么多年,你莫非就没有恐惧过,终有一日我来寻你?”
“我……我……”妇人退到墙边,矮身往木头堆上一摸,竟是摸出来一把锯,紧紧握住,“你、你不敢的……今、今日村里人都看见你进村了,如果你杀人,定逃不过官府的追捕!”
青年人脸上无有丝毫畏惧:“他们抓不住我。”
妇人六神无主。
她是迫不得已才将青年人带入门,怕青年人当众说破与她的关系,闹得她鸡犬不宁。入门以后细看青年人,又惧他人高马大,细想自己一个妇人,必是打不得过的。
进退两难,门口少年微微探头,说道:“娘,你们在说什么呢,好生大声。”
妇人大惊,大叱:“大人说话,你偷听什么?我们只是在叙旧,你回去读你的书去!”
少年瘪瘪嘴,悻悻锁回房中。
妇人想到自己年幼的儿子,又想到自己老实巴交的丈夫,勉力稳住颤抖的声音,问青年人:“你到底想要如何?你、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青年人反问:“我莫非不是你的孩子?”
“你不是。”妇人飞快断言,“你是无心之人、是带来不幸之人。你已经踏入了别人的门,改了别人的姓,与我再没有半点关系。”
“那靖熹呢?听闻你为了束脩把她卖给了别人?”青年人神色冰冷,隔了不知多少个年月,他终将心头之言道出,反唇相讥,“娘,你永远只瞩目自己的自由快乐,真正无心之人,其实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