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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殷问:“那就是说,除非泄露沁园的位置,否则都不会被罚?”

“对。”

“可上代为什么要泄露沁园的事?”

珞殷实在无法理解这位沁园的上代主人。

“你母亲真是个奇怪的人。”珞殷忍不住道。

“母亲……”

睚欣轻声念了一下这个词,脚下也不再踏水,换了个水浅的地方蹲下去,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珞殷有些疑惑的看着他盯着自己的倒影,见他久久不动,只好到他边蹲下问:“怎么了?”

睚欣略微犹疑,才说:“我不知道上代是否算是我的母亲?”

“嗯?”珞殷皱眉,问:“你为何会这么想?”

睚欣说:“你看,我们都是从卵壳里出生,卵壳为生蛇神树树根所出,由香茗供奉滋养,而人作为万物之灵,自古以来就有‘天意所授、神赐降生’的说法。实际上,我们与父母有所瓜葛的时间只是一个被教导抚养长大的过程。父母供给我们衣食住行,再把他们期望却没来得及达成的一切托付给我们。而我们与父母有联系的部分,不过是被他们抚养长大成人的过程。当我们长大之后,则是必须要反过来报答他们抚养我们的恩情,否则就是违背礼法里的孝道。”

说道此处睚欣略作停顿,才道:

“这中间如若没有‘抚养’二字,何谈报答恩情,又哪来的孝道?这就很难判断彼此是否为真正的亲人。”

睚欣的这番话不长,珞殷却被他说得怔了许久。

珞殷所能想到的亲人,也就是为他付出过许多,最后包括性命的殷红蔻。

这大概就是睚欣口中的“恩情”。

若没

有恩情,就没有情感。

所谓亲人便是至亲,至亲定然是出自于彼此间的情感,否则如何算是至亲?

睚欣的话虽然残酷,可谁有能否认这些种种,不是一方付出,另一方想要回报?

睚欣似乎猜到珞殷在想些什么,直接伸手掐住他的脸,拽着他的脸皮用力扯,把珞殷扯的“嘶”了一声,终于是给拉回神来。

睚欣看珞殷回神,这才继续说:“我觉得殷红蔻是你的亲人,不是因为她为你付出了什么,而是因为她对你真正在意过、关心过。她做任何事的初衷目的都非常的单纯,不是因为你是寒家的继承人,也不是因为她觉得寒玉琼的出现导致亏欠了你,而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是因为她想关心的人是你。”

睚欣难得认真的对珞殷强调道;

“她会在你小的时候,把你抱起来,叫你‘阿珞’,对你笑,让你尝她喜欢的酒,跟你分享她的喜怒哀乐,保护你远离危险,想尽一切办法救你,并且希望你此生能过得快乐……单就希望你快乐这一点,就是至亲之人才能做到的事了。”

睚欣说到这里,终于松开掐珞殷脸颊的手指,转而半撑着自己的脸,继续道:

“但是,我则完全不同。我在关外长大。当我回到沁园的时候,已经十几岁了,对于能自理的我,就根本不存在‘抚养’之说,也未曾见过上代与我分享她的喜怒哀乐,更不用说其它那些情感。”

睚欣声调一如既往的淡淡道:“亲人之间本应该有的种种相处,我没有期待过,也就没有失望过。而我跟上代,也就几乎算不上是亲人。”

因为,一切的情感都从未出现过。

“她以前让人称呼她做‘主人’,后来让人称她‘上代’。不仅不许我叫她母亲,也很少同我讲话。”

睚欣讲到这里,似乎觉得胳膊酸了,换了个姿势撑着脸,才继续道:

“我在沁园的时间前后也就四年左右,不做错事的话,她是不会来找我。平常我不是跟那六个老头一起学东西,就是在览卷阁里看卷轴。就算是下十和局的时候,加起来跟上代也就只说了十多句话。”

说到此处,睚欣似乎是想起什么,开口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话。

“仔细算来,我跟她一共也没说过几次话,加起来恐怕还不如跟你在龙泉客栈柴房里一晚上说的话多。”

珞殷根本说不出话来。

睚欣则仿若自言自语般继续说:

“上代是一个有什么都不会直接说的人,需要别人去揣摩。”

他看珞殷有些反应不过来,便冲他笑了笑,换了个方式讲。

“譬如有一次,我刚回来的时候,还不了解她是这样一个人,我便拿着不懂的事情去请教她。她让我等,说她现在忙于它事,然后她就走了。我就开始等。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傍晚,再等到天黑……我等了整整一天,看着天色从明到暗。我很饿,可我不敢离开那个飘着七彩幔帐的小楼,我怕刚一离开,她偏偏就回来了。我忍着饿,继续等,一直等,直等到天亮,等到她回来……”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与上代的过往有些好笑,便挑起唇角,露出一小节牙齿。

“她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在小楼里,还奇怪我为何会站在那里,也完全忘了我问过的问题。她再度问我有什么事,我想她既然忘了,我就再问一遍。结果她却说:‘荒谬,如此简单都想不明白?’说完,她就又走了。”

珞殷呆愣地听着,根本无法言语。

泉水台上仿若只有睚欣一个人在诉说。

“我等了一天一夜,她根本什么都没教我。一共就跟我说了

两句话,第一句是让我等,第二句是骂我。我就这么平白浪费了那一整天,肚子还很饿……”

睚欣说到此处终于停下。他侧过脸看着珞殷皱着眉的表情,便对他笑了笑,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在珞殷脑袋上拍了两下,问:“又不是多凄惨的故事,你难过什么?”

珞殷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张好看的笑脸,半晌才摇了摇头。

的确不是什么凄惨的故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珞殷听了就觉得很难过。

珞殷仿佛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少年,定定地看着楼外的天空,一言不发的等。

从明到暗,再从暗到亮。

少年很饿,可他不敢不等,也不能不等。

唯恐错过这一次就错过了所有的希望,就再也等不到了。

最后,少年等的人终于来了,可那个人甚至不记得他在等。

少年等了那么久,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也什么都没能等到。

这已经不是态度使然的冷遇,或者性格使然的冷漠。

是漠视。

睚欣的存在对于他的母亲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所以,她连有一个人在等她都不记得。

希冀在尚未成形前就被磨灭,让人再也不会期待。

睚欣说到此处似乎是说完这个故事,便闪身回到长形小楼上,在楼外那圈没有栏杆木地板边缘坐下来,继续像个孩童似的晃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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